close


母親的側面,與外公的形貌有幾分神似。

臘八,是外公的忌日,因為日子好記,每年此日,老人家的形貌總會在我心底浮現。

算算時間,約莫是卅四年前的這天,被肝癌銷蝕得只剩皮包骨,身體乾瘦到等同十歲小兒般的外公,在台南市健康路一條小巷旁的違章小雜貨店裡闔眼撒手。

外公十二歲喪父,為了學得一技之長,到洗衣店當學徒,學成後租屋自營洗衣店。與外婆熱戀時,外曾祖母不喜歡外公那「自由戀愛」的對象,堅拒外婆進門,外公為情賭氣,帶著外婆遠渡東灜,其間還因經濟拮据,在日本打零工,當臨時演員賺取生活費,後來實在是撐不下去了,外婆腹中又有了身孕,才攜手返台,由於外婆懷了蘇家第一個孫子(外公是獨子),外曾祖母勉強認了這個媳婦,許她進門,可是婆媳不合的問題依然存在,而且愈演愈烈。

外公喜好助人,愛交朋友,在廣闊的人際交遊中,出現了生命中第二個女人,而且迅速發展出另一段戀情。當時的男人同時擁有妻妾者相當普遍,外公極力遊說外婆讓他納妾,讓家裡多個理家幫手。外婆雖然一百個不願意,也只得無奈接受。

二外婆進門之後,家裡立刻多了一座火藥庫,婆媳間與大、小媳婦間的爭吵變本加厲,甚至大打出手,一屋子的烏煙瘴氣,終於演成大外婆離家出走,外曾祖母也逐漸不喜二外婆的行事風格,家裡仍時時處於沸騰狀態。外公受不了永無休止的吵吵鬧鬧,再度賭氣離家,帶著二外婆到永康與人合夥經營「菜店」(有一說那是二外婆的「本行」),數年後,「菜店」關門,外公又與二外婆回到台南市老家繼續經營洗衣店。

外公開的「菜店」隔壁是一家齒科,當時任職基層黨工的父親在齒科搭伙,一天總要進出數次,外公開始注意這個年輕勤奮的外省囝仔,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,心裡打定了個主意──召之為婿。

外公和大外婆生育了兩男(國樑大舅和國草小舅)兩女(麗雲大姨和母親麗月),早先在日本懷的老大胎死腹中,最小的男孩則在襁褓中夭折。母親排行老三,小舅舅在廿九歲那年猝逝。外公與二外婆並未生育,只認養了一個女孩,大我沒幾歲,我們喚她「麗純阿姨」。

小時候,我心裡總是有個疑問,為什麼比別人多了一對外公、外婆(大外婆與外公離婚後又改嫁,生了與母親同母異父的麗鶯、麗雀阿姨)?也不太敢追問母親,稍長,才明白那是一場緣於家庭悲劇的結局。記憶中,除了大外婆改嫁的那個貨車司機外公性情古怪,與孫輩較無互動之外,我那「正牌外公」和兩位外婆對我們兄弟姊妹都非常疼愛。

從我有記憶開始,外公已在台南市裕農路的「第一化學」當守門警衛,也以廠做家住在一間挨著廠房加蓋的簡陋鐵皮屋裡,我們兄弟姊妹常隨母親去探望外公,當時見外公整日「鎮守」大門,管制人車進出,還以為他是這家公司的「重要人物」。

大外婆一直想補償當年負氣離家對我母親的虧欠(拋小年幼兒女另棲別枝),愛屋及烏,對我也特別鍾愛,在台南市讀初中的三年,她一直瞞著「司機外公」塞錢支助我的生活費用,間接減輕我父親的負擔。

外公和二外婆的生計每下愈況,到他晚年,只能困守在一爿又小又陰暗的違章建築裡開雜貨舖糊口,窘況持續到老人家罹癌去世。外公身後沒錢買塊葬身之地,竟在嚥氣之前受洗,取得領受教會授予一方埋身地的資格。

躺在基督教墓園裡的外公如果地下有知,應該會感慨生前死後的際遇,不知道是在人生的哪些環節因率性抉擇造成命途逆轉,妻離子散之後,再也不曾真正享受天倫之樂,反而因橫逆紛至而窮苦潦倒。外公燒了一輩子的香,拜了一世的祖先牌位,在人生走到盡頭的彌留之際,還得無奈改投主懷,求得安息,造化弄人,這齣悲劇的情節何等曲折諷刺!

能夠作主母親的婚事,應是外公一生少有的自我慰藉之作。他一手製造了破碎的家庭,緊接著果報似的面對兒女們一一離家浪蕩的打擊,眼下只有老三乖乖女還孝順的守在身邊,這個女兒在不滿十九歲的那年深秋,默默領受父命,嫁了外公親點的外省青年。

外公的盤算是,大陸淪陷隨軍來台的外省郎,多半隻身羈旅,嫁過去的女兒不須侍奉公婆(婆媳間的戰爭對他而言,宛如醒不了的夢魘,簡直刻骨銘心),吃「公家頭路」又有固定薪俸,雖然微薄,卻衣食無慮,再加上外省人比較疼某,這樣的親事真是越想越妥當。

當時母親只想遂了外公的想望,做個孝順聽話的女兒,也沒存著什麼幻想,便渾渾噩噩的做了新娘。行過婚禮,開始過日子,才陸續發現外公眼裡的乘龍快婿,其實薪水少得可憐,既無房產也無積蓄,再加上言語不通,雞同鴨講,外省老公的騾子脾氣又臭又硬,稍不順眼稱心,便大發雷霆,在外也經常與人起衝突,卯起來連上司、警察都不買帳,時有動手甚至「亮傢伙」的火爆場面出現!

母親腹中懷我時,在台南縣大內鄉租屋而居,父親是工作狂,不到半夜總不回家。母親深夜裡常聽到廚房裡發出拉櫥門、掀缸蓋的異聲,覺得奇怪,打聽之下,才知道屋裡不久前有女眷往生,夜裡莫名聲響,或為其魂魄返家刻意製造出來的,言之鑿鑿的靈異傳聞,讓母親終宵驚恐,不能自已,非得戰憟到父親返家才稍稍止住。

每當母親憶述當年那段「父親脾氣大、家計常困窘、寅夜疑見鬼」的日子,坦承「時萌輕生求解脫」的念頭,惟轉念又想,斷不能糊里糊塗扼殺腹中無辜胎兒,或許,等孩子降生,有兒作伴,日子便會有轉機……

所幸當時極端無助的母親並未做出傻事,否則,這世上哪裡會有我的存在?又哪裡會有今日的光景?剛烈率性的父親,後來漸漸被歲月磨平了稜角,給予妻兒家庭的愛心與耐心越來越濃厚,使家境轉入小康和樂,對比幾位舅父、姨媽家的崩析蹎躓,似乎間接印證外公當年擇婿頗有先見之明。

年年臘八,在追思外公的時候,我都會連帶將父親母親那段始於民國四十三年,湊巧也持續四十三年的姻緣再度思索摩挲一番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大目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