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卅年前在新化的舊照,五兄弟姊妹在鏡頭前都笑得燦然,要說「共老」真是太沈重了!

龍應台最近出版「目送」新著,以七十四篇散文密織人際幽微。

寫父親的逝、母親的老、兒子的離、朋友的牽掛、兄弟的攜手共行……那不也是芸芸眾生的共同心事?去年讀過「目送」,頗多感觸;今天從中時電子報拜讀另一篇──「共老」,對照眼前面臨的親情取捨,更是心有戚戚。

 

共老

 這三個人,平常各自忙碌。一個,經常一面開車一面上班,電話一個接一個,總是在一個紅綠燈與下一個紅綠燈之間做了無數個業務的交代。睡覺時,手機開著,放在枕邊。另一個,天還沒亮就披上白袍開始巡房,吃飯時腰間機器一響就接,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。和朋友痛快飲酒時,一個人站到角落裡摀著嘴小聲說話,仔細聽,他說的多半是:「屍體呢?」「家屬到了沒?」「從幾樓跳的?幾點鐘?」然後不動聲色地回到熱鬧的餐桌。人們問:「怎麼了」他說:「沒什麼。」大夥散時,他就一個人匆匆上路,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時候。

 還有我自己,總是有讀不完的書,寫不完的字,走不完的路,看不完的風景,想不完的事情,問不完的問題,愛不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。忙,忙死了。

 可是我們決定一起出來走走。三個人,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,身上沒有一個包袱,手裡沒有一張地圖。

 然後,我就看見牠了。

 在那一團濃郁的深綠裡,藏著一隻濃郁深綠的野鸚鵡,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亮的楊桃。我靠近樹,仰頭仔細看牠。野鸚鵡眼睛圓滾滾地,也看著我。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。

 另外兩個人,也悄悄走了過來。三個人,就那樣立在樹下,仰著頭,屏息,安靜,凝視許久,一直到野鸚鵡將楊桃吃完,吐了核,拍拍翅膀,「嘩」一下飛走。

 我們相視而笑,好像剛剛經過一個祕密的宗教儀式,然後開始想念那缺席的一個人。

 是一個陽光溫煦、微風徐徐的下午。我看見他們兩鬢多了白髮,因此他們想必也將我的日漸憔悴看在眼裡。我在心疼他們眼神裡不經意流露的風霜,那麼──他們想必也對我的流離覺得不捨?

 只是,我們很少說。

 多麼奇特的關係啊。如果我們是好友,我們會彼此探問,打電話、發簡訊、寫電郵、相約見面,表達關懷。如果我們是情人,我們會朝思暮想,會噓寒問暖,會百般牽掛,因為,情人之間是一種如膠似漆的黏合。如果我們是夫妻,只要不是怨偶,我們會朝夕相處,會耳提面命,會如影隨形,會爭吵,會和好,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。

但我們不是。我們不會跟好友一樣殷勤探問,不會跟情人一樣常相廝磨,不會跟夫婦一樣同船共渡。所謂兄弟,就是家常日子平淡過,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、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。我們聚首,通常不是為了彼此,而是為了父親或母親。聚首時即使促膝而坐,也不必然會談心。即使談心,也不必然有所企求──自己的抉擇,只有自己能承受,在我們這個年齡,已經了然在心。有時候,我們問,母親也走了以後,你我還會這樣相聚嗎?我們會不會,像風中轉蓬一樣,各自滾向渺茫,相忘於人生的荒漠?

 然而,又不那麼簡單,因為,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,我們從彼此的容顏裡看得見當初。我們清楚地記得彼此的兒時──老榕樹上的刻字、日本房子的紙窗、雨打在鐵皮上咚咚的聲音、夏夜裡的螢火蟲、父親念古書的聲音、母親快樂的笑、成長過程裡一點一滴的羞辱、挫折、榮耀和幸福。有一段初始的生命,全世界只有這幾個人知道,譬如你的小名,或者,你在哪一棵樹上折斷了手。

 南美洲有一種樹,雨樹,樹冠巨大圓滿如罩鐘,從樹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遙。陰天或夜間,細葉合攏,雨,直直自葉隙落下,所以葉冠雖巨大且密,樹底的小草,卻茵茵然蔥綠。兄弟,不是永不交叉的鐵軌,倒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,雖然隔開三十公尺,但是同樹同根,日開夜闔,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,與樹雨共老,挺好的。

 

去年六月,帶著對老人家的一句承諾,跨洲東飛,而今又得懷著對妹妹的歉意,持續東飛四千公里……橫越半個地球,只為了「追兒子」,感謝家人的諒解與支持,在我還飛得動時容我暫拋親情振翅,「自己的抉擇,只有自己能承受,在我們這個年齡,已經了然在心」,我當然不希望拚命東奔,會是滾向渺茫,只要還記得信守約定,就不至於相忘於人生荒漠。

五十九年前,父親隻身渡台,在南台灣建立了一個家,此後,家經常東遷西移,養成全家人戀家甚於戀地的慣性。無可避免的,孩子們陸續赴外地求學、成家,便是老家剝離星散的開始,大概是深深領受了父、母親長時期的身教,五個兄弟姊妹成家之後,無一例外,都是以飛蛾撲火的姿態經營家庭,自此真格是「家常日子平淡過,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、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」,父親走後,母親在的地方便是兄弟姊妹聚首之處,沒有時間表,但憑心中一點靈犀。

老二阿勇在我們的聚會中已缺席整整廿二個年頭,形影笑貌長在,完全不減在手足心中的分量,他的驟離,更激發我們對「聚」的珍惜……

但「想聚」與「能聚」畢竟存在一段不小的差距,既是飛蛾撲火,哪裡還在乎自身的禍福安危?又哪裡算計得了一次次面臨抉擇的拉鋸,得相對投進多少遺憾與歉疚?

很久以前,兄弟姊妹的相聚,總是用說不完的話語溢滿長夜,通宵達旦仍意猶未盡;而今,不,應該說十幾二十年來,盛況遞減,各自累積的風霜,各自面對的無奈,都是擴張有形距離的拉力。最近一年,又加上我的東遊流離,本來手足間以月計、以季計的相聚,或許得改成年計,人生幾何,牽攣乖隔,匆匆竟至白首。

「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,我們從彼此的容顏裡看得見當初」,就是那些點點滴滴曾經共同的擁有,填補了後來親情疏離的遺憾,冰釋了彼此間若干無心之過,也支撐我們對未來的一些想望,如同遊子邁步行遠,總有一天仍須回歸,管它步履蹣跚或載欣載奔……

只要認同父母親合植的「雨樹」是兒女們人生最初始的圓滿,那就是呼喚「共老」「共享」的精神故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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