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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的很難將眼前斜躺在安養院鐵床上的半癱老嫗,與當年錦衣玉食、花用豪奢的華麗婦人作連結,可是「她們」確確實實是同一個人,卻在卅年的時光流轉裡,讓一個本來極「好命」的人從天堂逐漸走向地獄。

她是我的大姨媽,長母親兩歲,一「雲」一「月」,個性迥異,一生的際遇更是南轅北轍。當年我從鄉下到城市唸初中,曾在大姨媽家住了一年,一個「草地」愣小子乍然見識到大姨媽家的富麗闊綽,在「傻眼」的同時,也深刻體會何謂「有錢人的生活」。

民國五0年代的台南市,一般人想吃「阿霞飯店」的料理,得掂掂自己的荷包,頂多偶一為之。大姨媽卻可以三不五時將「阿霞」的菜叫到家裡擺滿一桌,只見大姨媽穿著香噴噴、質料極佳的長睡衣,宛如皇后娘娘移駕用膳,但也總是輕描淡寫的吃幾口,便放下筷子上樓去了,留下外婆、我與表弟、佣人大快朵頤,正值青春期的我總是吃得最飽足,心想「山珍海味」所描述的,大概就是眼前所見了。

大姨媽外出都是計程車伺候,想到哪裡玩,計程車就是自家專車。有時候,只是想出去散心透氣,也會任計程車載著她漫無目的的四處閒逛,最高紀錄,曾在台南市區、近郊繞駛一夜。我偶而也沾光出遊,記得生平第一次去高雄大貝湖(現在的澄清湖),就是跟大姨媽搭乘計程車去的,三、四十年前能有如此「行」的待遇,絕對是「好命人」的享受。

搬離大姨媽家幾年之後,就聽媽媽說她的運勢逐漸走下坡,與第二任姨丈離婚,帶著小表弟靠瞻養費度日,其實如能由奢入儉,後半輩子應該尚可衣食無虞。由於大姨媽花費慣了,完全沒有必須儉約的警覺,過度消費的結果,房子越住越小,家計也越來越拮据,有一大段時間完全失去音訊,其間當然是悽慘面對每下愈況的境遇。

再獲知大姨媽的行蹤,也是偶然。某日,偉弟去幼稚園接女兒琪琪放學,無意間發現有個也是來接女兒的計程車司機十分面熟,想了又想,終於想起那人就是多年不見的小表弟!趨前打招呼表明身分,表兄弟再見面竟已時隔近二十年。

問起大姨媽近況,表弟說老人家已中風多年,意識還清楚,就是無法開口說話,行動也不便,需要人照料。表弟開計程車維生,妻子在一處停車場工作貼補家用,無暇也無力打理大姨媽的起居,只好由大表姊將她送至一處老人安養院就養……

媽媽與偉弟常常去安養院探視大姨媽,我則是第二次去看她。大姨媽顯然還認得我們,雖然口不能言,卻頻頻拉著我們的手,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,眼眶幾度噙著淚水,似乎想盡吐多年來嚐過的辛酸,或是……懷想曾經擁有的優渥歲月?

大姨媽現在還抽菸,但只能在每天一次的戶外透氣時間,一口氣連哈五根,再討一杯涼飲喝……她一直用微顫的手對著我們比劃,似乎想索取什麼東西,最後還是她的妹妹、我的媽媽看出大姨媽的意思,嘆了口氣,淡淡的對我們兄弟說:「你大阿姨是要你們給她紅包,也要我下次來的時候帶幾包菸給她。」

走出安養院,我的心空盪盪的,卻又隱約被某種情緒啃噬著,突然想起「班長」常常對瑋妹說的:「人要懂得惜福,每個人的福氣就那麼多,提早用完就沒有了!」瑋瑋總是視為「媽媽的嘮叨」,有事沒事,還會插嘴接話消遣媽媽,她哪裡知道,眼前就有一個大姨婆的故事為那段話作貼切的註解。

人總是在失去之後,才懂得珍惜,但既已失去,又能珍惜什麼?像大姨媽,現在只能在昏暗冰冷的鐵床上,無助的遙想過去、想用什麼法子修來世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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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目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