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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個兄弟姊妹各穿著學生制服在家門前合影,像極各級學校制服展示秀。

 

 

   民國四0年代初期,父親因軍演負傷報退,轉任國民黨基層黨工,在台南縣各鄉鎮「民眾服務分社」間輪調,逐次升任主管。

   由於父親任職地經常變動,家也跟著他東搬西遷,台南縣從山線到海線,我們起碼住過十個鄉鎮,感覺上,家從來不曾扎根。每次坐在搬家的貨卡上,我總喜歡頂著風,一面看兩旁路樹、電線桿快速移向身後,一面極目遠望,嘗試從風的間隙中看見新家的模樣……

   搬到「精忠三村」,我覺得父親開始有了一個想法:讓這個家從此安定下來,不要再搬動了。他準備以台南市做為中心點,未來不管調到哪個鄉鎮服務,家不再動,他騎機車往返通勤即可,若是工作地點較偏遠,乾脆就住在服務站裡,一星期回家一次。

   父親從事黨工的「終點站」是台南縣北門鄉。由於離家較遠,父親便是每個週末的午後才回家,週一起早騎車去靠海的北門鄉上班。冬天的時候,每次見父親穿著略顯臃腫的禦寒衣物,一大早發動機車準備離去的身影,我常心生不忍,覺得是我害他如此辛苦!不過,那樣的想法並不會在腦袋裡停留太久,因為,一個禮拜才與「嚴父」相聚一天半,兒女們的心裡自然「歡喜」成分居多。母親一人操持家務,為了貼補家用,還得兼做「糊紙袋」的活兒,哪還有餘裕對子女「緊迫盯人」?我們的日子當然過得「無憂無慮」。

   有一天,父親突然決定辭職,我第一個反應就是「天高皇帝遠」的日子要結束了!

   看父親以異常嚴肅、甚至是相當氣憤的口吻說出決定,我們都知道,他一定是受了委屈,才會憤而辭去做了十七、八年的工作。當時應該只有母親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,連我這身為長子的都不敢在那種氣氛中與父親對話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是父親得罪了一些人,他們便以莫須有的「罪狀」聯名奏了父親一本,上級考量既然這個服務站出了「問題」,便決定先將父親調至縣黨部「就近考管」。

   以父親剛強的騾子脾氣,哪裡吞得下這口鳥氣,他一氣「小人背後插刀」,二氣「上級聽信讒言」,三氣「調職處分不當」,思考一夜便決定申請退職,隔天一早遞出辭呈。

   上級派人慰留,父親毫不理會,辭呈不久便批准了,退職金僅發給新台幣七、八萬元。父親「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」執意求去,心裡的悶氣算是出了,可是往後一家七口人的生計該怎麼辦?無一技之長又是中年轉業,可想而知,境況一定悽慘!

   果不其然,從父親失業的那一天起,臉色就再也沒好過,成天不是唉聲嘆氣,就是大發脾氣,我們的日子一夕間從天堂掉進地獄,不知道這樣恐怖的日子得持續多久?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會「喝西北風」?

   父親辭職不久就到了農曆春節,一無年終獎金,二無正常收入,這個年能怎麼過呢?為了節省開支,媽媽不敢採辦年貨,兒女們當然也不敢奢求如往年般買新衣、換新鞋了。除夕夜的餐桌上,父親繃著一張臉,不發一語,全家人也沒人敢吭聲,各自食不知味的草草扒飯,不想要壓歲錢,不想玩牌守歲,只想早早閃進被窩,避見父親一臉的寒霜!

   那個除夕夜之難過,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。當晚八點多,全家便熄燈就寢,在暗夜裡聽見的,是遠處稀稀落落的鞭炮聲,偶爾夾雜著父親的長吁短嘆。我將頭蒙在棉被裡,思緒不斷翻騰,希望就這樣像鴕鳥般躲著,直到父親找到新的工作為止。這個過年既然只有愁苦相對,毫無除舊布新的喜悅,還不如催它趕快無聲無息的跳過去!

   過完年,父親每天外出找工作,朋友們也幫忙打聽消息,不久之後,機會來了。新化有一家湘川口味的小餐館,兩合夥人鬧內訌,其中一位想出讓所有權另起爐灶,父親從友人處得知這個訊息,便興起改行經營餐館的念頭,又聽說那家名為「香酥園」的餐館生意不錯,更是躍躍欲試。

   這事一拍即合,父親以五萬元取得一半經營權。從坐辦公桌的準公務員,搖身一變成了餐館老闆,父親轉型得不錯,生活一下子從極閒到極忙,每天早出晚歸,從台南市往返新化經營生意,為了節省人事開支,最後連母親也投入坐櫃台兼跑堂,兩人每天一早就出門,直到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踏進家門。

   父母親忙於生意,我便得張羅弟弟、妹妹們的伙食。早餐不難,中餐的便當,媽媽會在店裡準備好,晚餐就要看我表演了,從蛋炒飯、陽春麵學起,到蒸、炒、煮簡單的菜餚,見弟弟、妹妹們吃得津津有味,我逐漸有了「成就感」。我現在的廚藝小可,大概就是那段「兄代母職」期間磨練出來的。

   每天晚上做完功課,兄弟姊妹最期盼的,就是爸媽從店裡帶回「好吃的」打牙祭,睡前那頓消夜,往往吃得比正餐還豐盛、飽足。消夜之所以值得期待,應是它的多樣與可口,大大超過我的掌廚成品。那些所謂「好吃的」,其實是母親白天在店裡收集來的剩菜、水餃、燴飯、炒飯,由於出自店裡廚師之手,味道自然不同,聞香就足已令人垂涎。我曾經一口氣吞下六十粒水餃,肚子撐到沒法入眠,直到現在,母親還常提起我當年的這樁糗事。

   店裡的生意越好,父、母親的疲累越甚,早上須起得更早,晚上則回得更晚。父親也覺得,再這樣下去,就算身體不累垮,也極可能在騎機車往返途中因身心疲累而出狀況,而且長期將五個半大不小的兒女丟在家裡疏於照料、管教,也不是道理,他開始思考……這個家是不是又要搬了?

   不久之後,我們還是搬家了。將「精忠三村」的房子退租,搬到新化,從此之後,母親得以「店」與「家」兩頭兼顧,解除我的「階段任務」,將時間投入功課,這時我已升上高三,參加大學聯考迫在眉睫……

   我真的能在放學後專注課業嗎?搬到新化得改搭公車上、下學,往返車程一個多小時,多花時間不說,趕公車、擠公車的體力耗費,勢必也影響唸書,再加上見店裡生意忙,人手抓不過來,回到家一擱下書包,就趕到店裡充當「店小二」,一會兒在麵攤幫忙切滷菜、撈麵,一會兒幫忙包水餃,一會兒端菜、招呼客人……常常一忙和,不知不覺便已到夜深打烊時刻,此時才想起一堆功課還沒做!如果「餐館打工」的經歷在聯考中可以加分,我想進大學就不會那麼困難了(當年考上大學的比率不到二成)。

   父親為了我,決定搬到「精忠三村」;兩年後,為了全家生計,不得不選擇搬離,想要「平靜度日」,何其困難啊!但也因為「動」得頻繁,我的學業成績每下愈況,終於導致大學聯考鎩羽,人生面臨另一個重要的轉折。(四之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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